【藕饼24H/14:00】沧海遗珠
1w字一发完 看俩三岁小孩打架
哪吒去找敖丙的时候,少年模样的龙族正坐在海边的一块巨石上,呜呜地吹着海螺。
这儿风清浪阔,水雾翻卷的白烟漫过砂砾嶙峋的海岸,天地相接,统汇成一色,散漫地融进贝壳莹莹斑斓的微光里。
哪吒又恢复成三岁孩童形态,梳童子头,着一身金线小短褂,光着两只脚丫,蹑手蹑脚地靠近。
他的动静已尽量放轻,敖丙却还是早早察觉,遂将手腕一压,袍袖一转,将海螺和曲调一齐收进了怀里。
“何事?”
哪吒本只想老实地听完这首小曲,再在旁蹭个小座,闲闲散散打发一个下午。乍见这般防备的姿态,顿时脾气上涌。
“抓贼!”他粗声粗气地说,踢起的石子惊飞几只觅食的海鸥。
“我何时偷过你的东西?”
“海螺!”
“这是我送你的罢。”
“放屁!”哪吒怒不可遏,“给小爷的东西哪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这么一说也有道理,敖丙转过头,瞪着眼睛张牙舞爪的幼童像只一点就炸的炮仗,可爱得打紧。
敖丙笑了两声,往旁移出一个位置,“坐罢。”他想了想,诱惑道:“我教你吹海螺。”
说完便不再回头,哪吒嘁了一声,两步蹦了上去,屈尊降贵地往石头上放下半个屁股。
海螺是普普通通的海螺,敖丙在靠岸的浅滩上捡到它,掏空里面的沙子,又在顶端剪了个小口,起初只能吹出嗡嗡的杂音。但磨炼武技的旅途漫长而磨人,敖丙在休憩的间隔把玩,久而久之,竟也能吹出婉转而悠扬的曲调。
后来他初遇哪吒,一时激动,竟把这常伴在身的海螺送了出去,之后再在海滩寻找,却怎也不如长期磨合的这只符合心意。
敖丙的手指修长好看,指甲泛着淡青色的磷光,根部贴肉处漂漂亮亮弯出十道饱满的月弧,哪吒看他将淡色的嘴唇抵在开口的一侧,微微一抿,周围空气的旋流轻轻一震,一曲清音转瞬流淌出来,随涛声和海鸥飞向远方。
距陈塘关大劫已过半载,洪水褪去,民意稍安,太乙真人以法器护住魔灵魂魄,又掐仙池莲花做引,续命重塑,助二人起死回生。
众人都未想到这整日捣糨糊的死胖子竟真有那么几分本事,以致殷夫人和李靖尚未酝酿出生死别离之情,新的哪吒已呱呱坠地。
——当然呱呱是骗人的,太乙真人妄想长大后的徒弟能更通晓人事,便将用料特意多分了一些,强捏成个少年模样——然后被看破他心中所想的哪吒疯狂打脸,那柄火焰尖枪一挑,八丈高的赤色冲击波如同旋风螺旋丸,直扑太乙真人脑门。
几尺高的胖子瞬间爆发出极高的物理机动性,肥腰一扭,肚腩一缩,宛如弹性十足的皮球,飞速滚出施法范围。
“瓜娃子,要我嗦噻,”他拖长了音调,“你还似忒嫩……”
哪吒嘴一咧:“嘿嘿。”
刚从莲花上成型落地的敖丙同情地捂住了脸,太乙脑中顿时警铃大作,赶忙回头。
但已经晚了。
脚下大地顷刻间剧烈震颤,蛇虫鼠蚁窜出草丛,满地乱爬,只见百里外的山头轰隆一声,在不知谁撕心裂肺的惨叫中粉身碎骨,山体倾斜,稳稳砸中他苦心经营四年,正准备年末开封的老窖。
太乙真人心痛到飙泪,伸手抹脸,才反应过来惨叫的就是自己。
“发生什么事了!”殷氏拎着裙摆冲进来,“吒儿又闯祸了?”
哪吒背过手:“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还说没有!”殷氏指着太乙,“你看你师父!”她目露同情,“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得了吧。”哪吒扁嘴,“死胖子再怎么哭,还是一个死胖子。”
“……”
太乙瞬间哭得更大声了。
这事不好收场,众人七手八脚,左哄右哄,最后还是李靖李总兵出面圆了回来,许诺给太乙陈塘关一年免费的酒肆畅喝加大保健才堪堪罢休。
老子如此大出血,闯了祸的孙子尚不领情,哪吒双手抄兜,不情不愿地踢石头:“他都胖成那样了,还喝,老年三高。”
靠,实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眼看太乙又要厥过去,殷氏急中生智,一拍大腿:
“哪吒!”
哪吒从鼻端哼了一声以作回应。
“我的儿,”平日里斩妖除魔威风凛凛的夫人以袖掩面,一双美目泛着莹莹泪光,双肩颤抖,叫百夫钢也化成绕指柔,“你可终于不再是只有三年活头了。我和你爹盼了那么久,日日夜夜,从未曾有一天停止过祈祷……终于……”
“娘……”哪吒怔怔,面容似有所松动。
“娘终于……”殷氏从袖子里——光速抽出一根擀面杖,“终于可以打你了!”
哪吒:“……”
众人:“????”
哪吒拔腿就跑,还不忘拉住一旁看着热闹入神的敖丙,殷氏扬起擀面杖,大马金刀鸡飞狗跳地追了过去:
“儿啊!别跑啊!快让娘打一次试试手感!以前舍不得,现在终于可以了!”
“……”
哪吒情不自禁跑得更快了。
“臭小子!鬼知道老娘忍了多久——老娘真的想了很久啊!”
半晌,林子里才传来哪吒忍无可忍大逆不道地回复,
“滚啊!”
“幸亏小爷跑得快。”哪吒呸呸两声,把草叶子从肩上抖落掉,谁知道他娘的脚程这么好,一路撵到海边都不算事。
身后敖丙乖乖地:小孩子不可以说脏话。
哪吒:……。
敖丙一个鹞子翻身从树冠上下来,白色衣袂翻飞,宛如游龙入海,轻易踏进这碧绿的叶浪里。
他本也就是龙,哪吒嘁了一声,觉得自己是输在了起跑线上。
——屁嘞!这世上比小爷更帅的生物根本还没有出生!
是的,你也很好看。
呸,这话还要你夸?
“等等。”哪吒猛然转过脸来,那对乌黑的眼圈几乎怼到敖丙脸上,“你能听到我在想什么?”
“时强时弱……像……”
“像只蚊子嗡嗡嗡?”
“……像你凑在耳边偷偷与我讲话。”
不论什么话,被敖丙文绉绉地一说,都显得好肉麻。
敖丙蹙眉:“我没……”
哪吒:“打住!”他才察觉到自己和敖丙距离挨得太近,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像他过去夏日时在草地上踩到的不知名的小花,一碰就碎了。
连香味都是若即若离,似甘非苦,嗅闻起来,宛若娘亲在神龛橱隔旁边点燃的冷香。
他情不自禁退后几步,又上下打量了友人几眼,在敖丙不明所以的视线中面皮渐红,他已是少年模样,又是新做的藕体,皮肉色调自然比过去小糙孩的时候白润上几分,像倒入辣油前的白盏,很容易显出色来。
但论细嫩程度,还比不上敖丙。
等等,我是不是又夸他了?
这事有点不对。
太乙除了助长他的肉身,似又在灵海点开了什么别的东西。如今他们的意识交汇,两相思绪融合,连谁在夸谁都分不清楚,搞不好还有自恋嫌疑。哪吒一想便浑身恶寒,却又朦胧中打心底流淌出一股别样微弱的喜悦来。
他似懂非懂,对上敖丙愈发迷茫的视线,突然汗毛一束,一个纵跃踩上风火轮,旋风似地跑了。
“哪吒!”敖丙本能地唤了一声,伸出手去,却被扑面而来的混天绫轻轻一挡,蒙住眼睛。
四周山鸟啼鸣,泉瀑奔涌,生息勃然,细听还有大小动物奔跑在铜钱大小的枯叶上发出的窸窣声响。只这两眼一睁一闭的功夫,方圆百里已再无哪吒踪迹。
敖丙叹了口气,被主人留下的混天绫拧成一个小人,像只风筝一样趴在了他的后背,安抚地摸了摸他的额角。
“好像离远些就听不到了。”他自语道,认命地叹了口气。
敌动我静,敌防我守,敌攻我退,敌皮我打。
螺声倏然停止,敖丙反手揪住哪吒在后头乱动的手指,拧麻绳一样提溜着翻了个面。
谁知那哪吒又皮又混,还死不悔改,一个泥鳅借力,扶着敖丙的肩头后空翻上去抢走海螺,转而一个猛子扎进海底。
“你——喂——”
敖丙本想冰化海面,又怕哪吒一头撞死,他总觉得自己多年稳固的心境在遇到某个小魔王后隐隐有崩溃的趋势,蓄力槽忽高忽低。哪吒还火上浇油地从水下冒出颗头来,用海螺朝敖丙的方向叭叭地吹了几个泡泡。
这真……不是一般的欠揍!
“下来啊!”他远远地喊。
敖丙看起来沉静温软,实际却也是个经不起激将的刺头,要不咋说也不会和哪吒玩到一起,甚至还拖鳞带甲,命赔进去帮他挡了一劫,俩人一起灰飞烟灭。
但这次敖丙偏偏还忍住了,他一拂袍袖,直挺挺地坐回了原处。
哪吒在水里游了两圈,撒泼耍赖,却久不见对方所动,只得悻悻地召来混天绫,飞回了石头边。
他又变回少年的样子,乾坤圈缩成手镯大小箍在腕子上。涛声激荡,原处沉沉的夕阳像一柄血色寒霜的利剑,在铅灰色的海面上犁出一道斑斓刺目的鸿沟。沉黑的岩石嶙峋而高耸,视野开阔,能一目收拢苍茫辽阔的大海。
“后悔吗?”
敖丙摇摇头。
那为什么不下水?
连螺声都透着一股凄苦哀伤的调子,其实哪吒不大懂得什么叫做悲苦,只觉得这流转的曲音和陈塘关里每每见到他便奏起的哀乐隐隐有些相似。
敖丙又不答话。
他与哪吒皆天纵奇才,仅一个时辰便摸清楚意识屏障的法门,虽还不太熟练,但已不会将心情剖成一张白纸,随意给对方看去了。
他们在夜晚回到李府,大门后的院子锣鼓喧天,横平竖直地摆了数百道酒案,上面堆满了瓜子点心。哪吒远远看到他娘走近,忍不住又要脚底抹油。却脚边一热,被小不点女娃娃扑了个正着。
“大……哥、哥。”
她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在哪吒蹲下身时垫着脚握住了他一根手指。
“你娘呢?”
哪吒想抱又未动,小孩子尚不知愁,乐呵呵地指了指不远处眼神躲闪的妇人。见哪吒跟着望过来,她便诚惶诚恐地俯身,问好道:“小公子。”
这回倒没再躲远。
她旁边还站着那个伏魔帮的大儿子,阿丑倒还没从原来的角色转换回来,梗着脖子用蚊音哼了句安。
哪吒还未反应,看似柔弱的妇人突然暴起,一个扫堂腿将她儿踹跪在地,压着他的脑袋结结实实给哪吒磕了三个响头,
“谢公子救我女,我儿,和村里大家一命。”
四下立静,须臾间,接二连三的人潮水般跪了下去,齐齐向哪吒磕头,近乎异口同声:“谢公子救命之恩。”
他们的声音不大,嗡嗡地汇在一起时却又仿佛带着排山倒海,力压千钧的重量。哪吒愣在当场,本能地睁大眼睛。四周影影憧憧,他被陌生的情绪浇了满头,从未生出过这般局促或不安。
仿佛一顶丝网缠杂,灰藓遍地的老房子,骤然被阳风撕裂了茅顶,光影倾覆,萦绕在心头多年的苦楚和心酸,陡然间烟消云散了。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叫大家起来。”哪吒被殷夫人推了一把,束手束脚,他被散养那么大,跌打滚爬啥没做过,只偏偏没学会多少礼仪。
他看不懂娘亲使得像快抽风的眼色,突然脸边一暖,见女娃娃还眨巴着眼看自己,便直觉地将她抱住,站了起身。
这仿佛一个信号,众人三三两两结束大礼,奏乐又起,嗡嗡然飘向炉边的炭火,化作一撮飞灰。哪吒在心底舒了口气,突然反应过来,随即旋身往后望去——
却已台明月静,清风卷过树叶,连半缕幽香都不剩了。
敖丙很好找。
哪吒也就拆了九个茅房八个瓦罐七座东墙六个破庙,最后在第五道路口左拐的第四个池塘找到了三太子敖丙。
敖丙有家回不去,只能在陈塘关徘徊,哪吒压根不愁。
个屁。
他们互相你追我赶了一天,累也都累了,何况用的还是刚成型的身体。哪吒从墙根掰了块石头,一直攥在手心,见到敖丙便掂了掂,变成一只海螺,鼓着腮帮子朝敖丙狂吹。
腔不像腔,屁不像屁。
敖丙本还有点小忧伤,被这么一搅和全散了,他袖子一抖,正装原版海螺从里头滚出来,被他用靴尖勾着一挑,在星光下闪过一道完美的弧。
底下的哪吒抬手接住。
装着月亮的水塘里结了网,兜住几只漂在水上冰镇的西瓜,哪吒本想直接拿来享用,却难得意识到自己身上背负的偶像包袱。
他想了想,挥手定住芦苇里乱飞的萤火虫,拿它们的屁股在草丛上歪歪扭扭地排了三个大字:
“敖丙留。”
敖丙:……
“还愣着干嘛,下来吃西瓜啊?”
敖丙欲言又止,被哪吒拉住衣摆,连拖带拽地从树上揪了下来。
“你闭上眼睛。”哪吒说。
敖丙依言照做。周围便暗了,窸窣的风从溪流边钻过来,在一切交缠的缝隙里穿梭往复,他感到一股腾腾的热源烧在身侧,魔丸主火,性子爆裂,还在宝莲时便刻刻不停地磋磨着他身上的凉气,噬为己有。敖丙初时还不适应,但他性格温良,又惯会忍让,怜他友人是个孩子,一来二去,便被占了不少便宜。
现在重塑肉身,哪吒以少年之体重现,反而比敖丙高出一些,倒叫二人一时摸不出相处模式。
哪吒见敖丙乖乖闭上眼,便将西瓜抱到一块略微平整的石头上,接着扯开混天绫,围着敖丙的眼周顺时针绕了三圈,在脑后打了个死结。
敖丙满头雾水,哪吒拍拍爪子,把火尖枪塞进敖丙掌心,然后两臂往他肩上一搭,低头望着友人细白的脖颈,诱哄道:
“来来来,小爷教你个新游戏——打个西瓜。”
很明显哪吒是要坐实他偷西瓜之名,敖丙冷静地想,绝对不能上他的大头当。
但他的意志其实又没这么坚定,毕竟这只像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或许友人间的相处确实这般……放荡不羁。
敖丙过去没有朋友。
他是东海龙宫的三太子,出生起便有无边神通。
海底世界苍茫博大,漆黑而狭窄,喷薄不息的岩浆昼夜不停地冲击着褚褐色罗织成蛛网的地块,形成丈高的浓烟和苍黑的奇岩。
自敖丙出生起,这里的龙族便仿佛长在上面,经年累月,鳞甲上附满水草和甲壳,敖丙每日跟随师父外出试炼,晨钟暮鼓,毫不懈怠,傍晚就用新学的术法给父王梳鳞。
龙王责备了他几次不学无术,终还是敌不过小儿子可怜兮兮的眼神。敖丙兼顾大局,手还很巧,业务范围很快扩大,以他父王为中心,往柱阵边缘一路顺时针辐射。众龙慕名而来,见敖丙性软好言语,便开始试探性地插队,被龙王瞥见,直接通报批评,再严令族内所有龙族排队领号,一天一条,一年一轮,逮到闹事取消资格,管得众龙老老实实,巴巴地数鳞片度日。
如此两载。
敖丙想,他父王从来威严而高大,耸立如一座高山,镇住纷争不休的海底和万万千千的龙族。
他尚记得第一次触摸父王鳞甲的场景,是难得一遇的庚申圆月,皎洁光练如瀑,在半路凝成梭子大小的帝流浆,累累贯垂而下,直通大海。
帝流浆落地生根,绽出五彩光芒,被海床上的生物争相抢夺。天地生息,繁衍万物,他在父王的指引下捡来不少散发异光的大蚌,撬开外壳,再从蚌肉里割去帝流浆。
敖丙起初不忍下手,龙王也不逼他,只叫他先给自己梳鳞。
龙族铠甲坚不可摧,连最锋利的兵器也撼动不了分毫,却偏怕那卷殊草,其孢子常在初春钻入底鳞,以根须扎入血肉寄生,通常先从尾端开始,待一路蜿蜒到护心鳞,哪怕一头巨龙也要被小小的魔草磋磨致死,十分难缠。
敖丙变作小龙,缠住他父王的身躯绕了一圈敲敲打打,辨出有问题的龙甲后伸爪结符,拍在鳞上,冻住卷殊草,再化回人形,用小刀细细地刮去经脉。
这过程并不很疼,但龙鳞生长缓慢,掀开的部位还要覆上草药防止二次寄生。敖丙摸了摸父王斑驳的铠甲,眼圈不自觉又红了。
龙王巨大的龙首凑过来,用鼻吻蹭了蹭小儿子的龙角,将他顶了个趔趄。
他从口中吐出一物,敖丙伸手接了,触手生温,晶莹透亮,正是一枚帝流浆,他在父王的示意下将之覆上鳞片,一贴及合,转瞬融成一汪水液,片刻闪耀后,伤口恢复如初。
敖丙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龙王再次俯首,敖丙抱住他的龙角,爬了上去。
“帝流浆乃月息精华,”龙王说,“食之大有裨益,使草木成精,精魄成形,炼化它,可获千百年道行。”
“于龙族而言,亦可免去灾病,休养生息。因此每一甲子因帝流浆降下而爆发的纷争从未休止。”
敖丙听出了他的话意:“……可于平白获得帝流浆的生物而言,未免太过无辜。”
“我儿。”龙王喷出一口龙息,对上火山口喷发的熔岩,两股力量较劲,结出细密的水泡,飞速拂过敖丙侧脸,“怀璧其罪。弱肉强食。每一种族的命运,从出生起便定下了。”
龙王转向刚刚存放大蚌的方向,敖丙瞪大眼睛,那里已一片狼藉,浆液四散,徒留几只空荡荡的,丧失生机的甲壳。
龙王说:“你不争抢,自有他人取而代之。况且小小蚌物,本就是龙族祭品,得了帝流浆也不过长些灵智,结的珠子好看了一点,要想化形登天,简直白日做梦。和龙族修鳞换甲,维稳社稷相比,实在不值一哂。”
“不如物尽其用,还算有些价值。”
他察觉到儿子扒住龙角的双手微微颤抖,知道敖丙生性良善,心性不坚,不忍为恶,不禁对他儿今后注定逆天改命的前景隐隐担忧,却又不忍过多责备。
他将额头抵上石台,敖丙忙踩着鳞片滑了下去,甫一落地,便听身后轰隆隆巨响,他父王扶摇而上,攀回巨柱,再未回头。
敖丙一惊,心中酸涩,视线在黯淡的蚌壳和父王斑驳的鳞甲中左右流转,一时五味陈杂,久久不语。
敖丙推开哪吒的脑袋,感觉那股热风尚附在自己耳边,不晓得对方有没有走远。
他凝神定气,颠了颠手里的火尖枪,一抬手便将西瓜……下的石头射了个稀巴烂,砰地一声,跟着爆开的还有哪吒哈哈哈的狂笑。
敖丙无奈:我说了不行。
不,你太行了。哪吒满地打滚,敖丙循着声源踹了他一脚,没料到哪吒伸手勾来西瓜,往敖丙前面一放,被敖丙一脚踹爆,漫天红雨,瓜瓤滚了一地,染得敖丙的白袍血胡麻差。
“哈哈哈哈。”哪吒还是笑得打滚。
“你……”敖丙怒极,“你这个魔头!”
笑声戛然而止。敖丙抬手要扯混天绫,被哪吒一把按住,反压手腕扣在脑后,敖丙抬腿便踹,哪吒脚尖一挑,铲起地上的火尖枪,往上一架,正揽住敖丙膝弯,将他牢牢定半空。
你!耍!赖!
敖丙气急败坏,有种不用兵器单挑!
嗨,哪吒乐了,没有把握的仗咱不打,欺负的就是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我真是瞎了眼以为他有点子……敖丙后悔不迭,哪吒突然松开束缚,往前一扯,一抱,敖丙猝不及防,被哪吒搂了个满怀,混天绫刷一下散了捆飞了出去,敖丙睁开眼睛,正撞入哪吒黑沉沉的瞳仁。
细看还有点赤色……敖丙后知后觉,旋即恼羞成怒。还要再打,被哪吒先发制人,在友人细白的脸蛋捏了一下,“快看身后!”
周围腾起烟雾,敖丙下意识低头,见不远处完好的石台上整整齐齐分着两半西瓜,哪吒抬手招过来,照最甜的心口用竹片一挖,行云流水地塞进敖丙嘴里:“甜吗?”
“……”敖丙脸涨得通红,被哪吒打一棒子又给个甜枣的行为玩弄得不知所措,只能鼓着腮帮子瞪他,看得哪吒大为疑惑。
他就着刚刚的竹片挖了一口塞到嘴里,迷茫又无辜地眨眨眼:
“挺甜的啊?”
这、这人……根本……没法!说理!
敖丙一甩袖子,不再搭理他了。
但瓜还是吃完了。
哪吒拍拍肚皮,把竹勺变回火尖枪,往两膀上一架,踩着风火轮大爷似的滑走了。敖丙在后头叹了口气,挥袖解了萤火虫的定身。
千百萤火虫重新腾起,在夜色里汇入银河。天清地静,繁枝几缕,敖丙从袖子摸出一枚珍珠,正准备放在岸边,却发现石头上已经摆了两粒银锞子。
“敖丙快回来睡觉!”哪吒已经走了八百里,见敖丙没跟上,便飞身翻上角楼,远远地嚎了一声。
家家户户亮起灯光,对上天际星辰,半城的人都醒了,连院子里的狗都多吠了两声。
敖丙大觉丢人,又不好发火,只得硬着头皮飞过去,捂住哪吒的嘴,用混天绫捆吧捆吧拎走了。
敖丙和哪吒睡在一起。
哪吒以不要打扰父母休息为由把敖丙拖回了自己房间。他天性好动,得了敖丙这个玩伴像小孩子摸到新奇的玩具,走哪儿带哪儿,粘得敖丙脱不开身。
即使换了张脸,还是皮得惹天惹地。
哪吒把敖丙摁到床上,他少年体型,乾坤圈箍了魔性套在手腕上,硌得敖丙被他紧紧攥着的手生疼。哪吒面容俊美,眉飞眼翘,恣意张狂与敖丙恬淡内敛的性子不同,面由心生,透出一股邪气。
敖丙被哪吒摁了会就觉得不对劲,在下面蹬了他一脚:起开。
哪吒在床上一滚,掀起被子,把敖丙卷成一只毛虫,拿枕头捂他的脸,被敖丙一脚踹开,翻身骑上,朝脑袋上就狠狠招呼两拳。
哪吒假意告饶,实则手往下伸,一把扣住敖丙脚腕,照他足心挠去,敖丙大惊,被哪吒闹成一瘫软泥,趴在他身上,再也爬不起来。
哪吒笑得胸膛都在震动,恼得敖丙一直用龙角顶他,哪吒乐呵呵地松开手,捏住敖丙额上嫩生生的两只小角:服不服?
服……个鬼!
泥人也有三分血性,敖丙冷笑一声,手中集气,化为龙爪,脱开哪吒禁锢,一梭子闪电般挠了过去,在哪吒扭头避开时勾住床头的藤箱,往下一扯,里头噼里啪啦滚出来的玩具如瀑布般浇了哪吒满头。
哪吒:……
完了!敖丙学坏了!
“还来吗!”敖丙用混天绫在哪吒脖子上打了个结,牵狗一样将他从玩具堆拎出来。
“不了不了。”哪吒可怜兮兮。
“哼,”敖丙才不信他鬼话,果然哪吒一边用眼神示弱,一边悄悄拽住混天绫,趁其不备,反向一扯,敖丙急忙脱手,却也来不及了,只得眼睁睁见哪吒一拳打来,下意识闭上眼睛。
却久久未见动静。
敖丙睁眼,见哪吒伸出一根手指,往自己额头上戳了一下:
做什么不开心?
敖丙眨眨眼。
他和哪吒闹了那么久,压在心上的事也不过淡了一分。其他九重仍如大山般磋磨得他筋疲力尽。
如今被哪吒直截了当问出来,陡然间却松了口气。
“我很好。”他回答。
哪吒歪头看他,那双瞳孔映着红烛,灼灼一路烧到心里。敖丙以为他还会追问,哪想哪吒哦了一声,重新开始翻箱倒柜。
“你做什么?”
“给你看看小爷的收藏。”
“……”
敖丙看他掏出小老虎,拨浪鼓,纸风筝,毛毽子,红大绳,羊拐子……和刚刚床头箱翻下来的破铜烂铁加在一起,铺了满满一床,他们今晚铁定要打地铺,不禁欲言又止。
“你……”
“玩朋友玩的游戏,”哪吒一本正经,从收藏里挑出个猴子脸谱戴上,龇牙咧嘴,“怎么样,像吗?”
敖丙:……
敖丙的反应让哪吒有点失望,他取下面具,委屈地砸吧了下嘴。
敖丙连忙捧场:像,好像!
哪吒不满:你没玩过吗?
敖丙摇摇头。
哪吒瞬间同情:那我奖励你和我一起学习一下!
敖丙:……
他默默把面具糊回了哪吒脸上。
哪吒也不生气,把玩具又拨回箱子,躺床上翘起二郎腿:我明天再给你看样好东西……你以前在做什么?
敖丙掰指头数:冰河飞泉、寒霜残雪、冰域九天……
哪吒不耐烦地用脚蹬了下敖丙的大腿,吓得敖丙往床尾一缩,被哪吒抓住一把薅过来,命令他也躺在枕头旁边:练功不算。
敖丙想了想:帮父王梳鳞算吗?
哪吒目瞪口呆,觉得要好好补偿敖丙的童年:当然不算!
敖丙沉默了。
算了,哪吒摊开四肢,等小爷我明天带你去找好玩的东西,你这条龙,也忒没有见识!
“睡了睡了!”哪吒用指风点灭蜡烛,两个人夜视能力都不错,在黑暗里小眼瞪着大眼,“晚安!”
敖丙第一次和人同床共枕,宝莲里灵体交缠的那会不算,现在也颇不适应,横平竖直地躺好,干巴巴地说了声晚安。
隔了会,哪吒戳了戳敖丙后腰。
敖丙翻过身来:“何事?”
哪吒:“我睡不着,你唱首歌。”
敖丙翻回去:“我不会,你找你娘。”
哪吒落寞地打了个滚,贴到敖丙后背,在他耳边小声哼哼:“小白菜啊,地里黄啊……”
魔音穿耳,敖丙忍无可忍,捂住他的嘴,想了一会,慢慢地从嘴里哼了曲软绵绵又温柔的童谣。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微风拂过,绵绵密密地筛在窗边几株芭蕉的叶子上,发出剔透的、晶莹的水声。
敖丙渐渐困了,声音低了下去,哪吒还没听够,又黏过去戳戳他的龙角。
“喂。”他小声说。
敖丙迷迷糊糊地睁眼,耐着性子又唱了几句,最后脾气上来翻了个身,怎么哄都不愿意开口了。
哪吒见他真的困了,便乖乖地躺了回去,正准备睡觉,却见敖丙眉头紧锁,额前渐渐沁出一层薄汗。
“不……父王,”他咬紧牙关,白净的面容殷出不自然的潮红,哪吒怕他咬到舌头,便坐起身,将敖丙的头抱到自己腿上。
“父王!”敖丙呼吸粗重,一股股地出汗,很快潮湿了一片床榻,哪吒见他死咬嘴唇,便捏开他的下巴,敖丙挣动两下,一口咬住哪吒手腕。
哪吒嘶得一声,小龙牙尖嘴利,明显是下了狠口,他一边抽气,一边回忆起刚刚的曲调,慢慢给敖丙哼了首歌。
“月牙船,宝儿睡。叶做枕,花做被……”
哪吒皱着眉,他从未唱过如此黏腻又傻乎乎的诗歌,只觉得自己是脑子进水,正要罢工,却见怀里敖丙呼吸渐缓,似有成效,只得硬着头皮唱了下去:
“山也眠,海也醉……”
他见敖丙又要皱眉,便模糊地把海字都跳了过去,哼了许久,敖丙终于渐渐松口,放开了哪吒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舔了舔。
软软的舌头抵上手腕,哪吒惊了一跳,忙往回缩,却被晕乎乎的敖丙摸索着拽了回去,翻身往前一拉,哪吒动弹不得,只得在他身后躺下,从后面揽住敖丙,天将明兮,闹了一宿的两人挤在一块,头重脚轻地睡了。
敖丙后半程睡得舒服,醒来天光大亮,哪吒已不见人影,他将床榻收拾整齐,刚要洗漱,便听到海边隐隐传来的螺声。
敖丙叹了口气,两步跃上屋顶,一路疾驰而去,远远瞧见顶着比平日更重的乌眼圈的友人无精打采地蹲在地上,像尊麻木的石像。
敖丙莫名地有些心虚,小声道:找我有事吗?
哪吒死鱼眼看他,突然从背后翻出一只大蚌,“我邀请你参观我的养殖基地,”他大手一挥,“这是土渣,我平日养在后院的鱼缸里,每两天换一次海水,以后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也不知道殷夫人听到这名字会不会竹板扣肉。
敖丙惊疑不定,见哪吒不像在说笑,便缓慢地接过,应了一声。
“记得去海里取水。”哪吒强调。
敖丙又哦了一下,将新到手的宠物翻看了一圈,突然瞥到蚌壳上莹莹的异光,大惊失色:“帝流浆?”
他看向哪吒:“你何时捡到的?”
“?”哪吒以为自己偷摸让敖丙进海的计划暴露了,语调都谨慎了不少:“……一年前?我忘了,你问这个干嘛。”
敖丙倒吸口气,把哪吒扯到面前:“你可知土……这蚌吸了月息精华……帝流浆,乃六十一甲子方能降落的大补之物,食……”
“喂。”哪吒慢慢警惕起来,“你不会想吃了它吧。”
那蚌本觉敖丙气息熟悉,想打开两扇偷偷看上一眼,听到这话立刻啪得缩了回去,瘫平装死。
敖丙噎了一下,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哪吒说,“什么精华?我当时不过见它快被吞了,才随手养在后院而已。”
“你不觉得,”敖丙欲言又止,“小小一只蚌壳得此异宝,实在浪费……”他突然有些难以启齿,哪吒从地上站起来,沉默地盯着他。
敖丙尴尬得说不出话来,见哪吒突然朝自己伸手,以为又要打架,却突然眼前一花,被拎着衣领跳上石头。哪吒往后一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里通风。”
敖丙:……
哪吒又想了想,说:“我爹小时候带我看星星。”
他说天际繁星无数,肉眼看到三千,幕后隐藏三千。三千套三千,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敖丙:……这话不是这么用的。
别打岔!哪吒瞪了敖丙一眼,你是不是觉得被看到的星星才是好的。
敖丙回答不出来。
哪吒捡了几粒石子,往上空一抛,化作一小片星云,在敖丙面前铺开:我倒是觉得,被看到的星星总要被人盯着,被人起名被人监视,还不如漏掉的星星来得痛快。
他伸手一指:谁说土渣被发现,被吃掉才好了?那我看你好看,单看有啥用,不如你让我亲一口,证明一下美貌的价值?
本来很严肃的敖丙:……滚。
哦。
哪吒嘁了一声,把手重新垫回后脑勺。失去法力的星云图啪得一下变回石子,滴溜滴溜地滚在地上。
半晌无语,就在哪吒以为敖丙已经抱着阿宝先回厨房,准备小睡一会的时候,眼前突然划过一扇洁白的衣摆。
敖丙蹲下身,用海螺尖戳了戳哪吒的鼻子:我教你吹海螺好不好,我觉得你整个人生都没有价值。
哪吒:……
滚。
<End>
沧海遗珠:指大海里的珍珠被采珠人所遗漏。比喻埋没人才或被埋没的人才。
本文反意,指没有展露头角的人生也未必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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