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蝎

望实力匹配野心

【酒茨】山鬼(全)

-2w4 内含3000多的肉 一发完 HE

-君王吞x山鬼茨

-别名《熊孩子作妖合集》《拿什么拯救你,这些兄控》

-推荐BGM Winky-山鬼

酒吞停下脚步,用手指从怀里掏摸出一枚挂坠,枫叶形状的,琳琳漓漓地闪着光,即使在漫山大雾里,也醒目得像白粉墙上黏的蚊子血。

他在这鬼地方徘徊了三天,再拉不下面子求救,城邦外士兵的尸体又能堆成三堵人肉城墙。

话说这天下大势,人妖各据一半,双方不知因什么劳什子,从你推我搡打成血海深仇,闹了几百年,简直成了种族遗志,直到十年前双方头目同归于尽才暂时偃旗息鼓。现在又乱起来,正是因为群龙无首的妖族近期又推举出了新王。

真的是没完没了,酒吞暗骂一声。

在这种事情上,总是争得没完的,妖族都有了首领,人族没道理缺着。酒吞不才,正是被赶鸭子上架的那位。曾经的人王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登基几年,别说开枝散叶了,一个子嗣都没留下,只得让国师掷签子,开盘那天人山人海,万人空巷,蒙着鲜红面纱疑似恨嫁的国师,葱白的手指捻起发簪一划拉,正落在隔壁醉酒打呼的酒吞嘴里。

为此舌头豁口,半月没能讲话的酒吞便捡了一个在外人看来天大的,扎嘴的馅饼。

 

酒吞摩挲着挂坠的尖角,正预备拉下面子求救国师,旁边的草丛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酒吞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已条件反射那么并指一甩,坠子便流星般消逝在枝繁叶茂的丛林之中,砰的一声,从里栽出只肥大的花狸来。

那畜生倾倒着半边身子,四肢痉挛,口吐白沫,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待酒吞上前检查,这眼瞅只剩下半口气的狸子却蹭地一下窜起,一口啃在酒吞大爷的指头上,还以鹞子翻身的优美姿势蹬了酒吞一脸,扭身跃回草丛,叼着挂坠撒丫子往远处跑了。

深山野林,养出这么只成精的畜生,受国师所托寻找的山鬼,真的会是只善茬?

酒吞无法,只得迈步追上。那花狸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脖子上挂了个葫芦坠子,一看便是有主之物,如今挑衅连连,却又一步三回头,不像是逃跑,反是要领酒吞去什么地方。

时值春光乍现,溪柳含冰,山下桃花点染红霞,山上寒梅还凝着旧雪,雾气愈发凝重,肥狸身形愈发模糊,片刻后便真的寻摸不见了。

得,酒吞想,我陷在这里,青鲲国也不需要去救了,一起自生自灭拉倒。

“谁——”

若说之前的雾气只是沉沉似霭,如今却仿若凭空吹来一番生气,如清流注入镜湖,三月的春风下进檐廊,奶白状的水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搅起来,周围的景物轮廓便也跟着时浓时淡,影影倬倬。

幻象僮僮,感知被裹在屏障里,只有铃音一来二来,忽远忽近地传来,酒吞又细听一会,才辨出那分明是笑声。幽山空谷,百里未有人烟,乍听到活人言语,和闹鬼差不到哪儿去。但那笑语太好听了,像细雨落在京城的琉璃瓦檐,玉珠散在明镜般的湖面上,可扣着人心尖尖儿敲响。

“可是山鬼大人?”

酒吞又道,那笑声才堪堪停了,一道身影旋即停在酒吞眼前,携着扑面而来的花木的清香味儿,柔柔地落在酒吞怀里。

“什么大人……此去经年,挚友,可是已不记得我了?”

酒吞低头,正撞入一双诡傑的眸子,苍白的眼睫像轻薄的雪,笼住寒鸦行过的夜,而那金灿灿的瞳孔,必是悬于这冥空的月亮了。


车。挂了。


山鬼是群山生出的第一抹灵识,他在晨光初降时醒来,像山花初绽,老木抽枝。万物万象,纷呈沓至,又相互交叠。他能听到春蚕咬丝,鸟雀低鸣,溪流破冰,又能望见旧雪初融,蜜蝶吐露,乳燕投林。他全知全能,又懵懵懂懂,不笑不语,开始只会爬行,择果时学会站立,之后便跌跌撞撞地走路。有只幼狸看他新奇,几番骚扰,被他拎起来抱在怀里,当个暖炉养了,一起流浪。

他在一颗树上初次看到酒吞,半大的少年,攀在枝上,果子吃一个扔一个,挑挑拣拣,矜贵得像一只孔雀。

“喂,小鬼。”孔雀说,“打个商量,今晚吃烤狸子怎么样。”

山鬼下意识抱紧了狸子,后退几步,连连摇头。

酒吞不怀好意地笑笑,山鬼转身就跑,被从树上跳下来的少年提着角拎起来,连带那只狸子,一手一个,年轻的妖族少主舔舔嘴角,说:“那我就都吃了,细皮嫩肉的,蒸一蒸,说不定骨头都化了哩。”

山鬼睁大眼睛,仍不声不响,但是瞳孔收尖,兔子般看着酒吞,红了眼眶。少主哈哈大笑,把小兔子放回地上,屈指刮了刮他的鼻子,“逗你的。”

“你是什么妖精,我走过这么多山头,从来没见你这样子的。”酒吞问。

山鬼蹲下身,把狸子重又抱起来。他其实对酒吞的语言一知半解,更不会说了,酒吞等了一会,有点不耐烦,他虽还未担起大任,但已对世间的妖怪生出种神圣的责任感,自不会随便扔下看着就没啥生存能力的小妖不管。他把人抱起来,直接朝山外飞去,山鬼都愣了,笨狸子夹在两人中间,吱吱乱叫,喘不过气来。

飞到一半,山鬼抓住酒吞的衣领,摇了摇头。

酒吞起初没理,后来却发现怀里的小孩越来越轻——几乎就只有一只狸子的重量,身上跟层虚影一样,风一吹便要化了。这时他们已到了大山外围,酒吞反应过来,忙又往回赶,山鬼才慢慢缓过气来,扒着酒吞衣领喘息。

“地缚灵?”酒吞问。

小孩没听懂,眼巴巴看着酒吞。

酒吞啧了一声,有些头大。他本想直接把小孩带回去照顾,现在可好,人家根本跑不出这块地界。

群山用千万年的光阴涵养出灵智,愈强大的精怪出生时愈容易早幺。小山鬼抠着手指,怀里的狸子爬到他肩膀上,偷偷舔小孩的睫毛。

酒吞看着他,莫名有些心软。

他临时改了计划,决定再这个地方多呆些日子,起码先教会小鬼说话。

 

酒吞醒来时,一只肥狸正坐在他的胸口,爪子勾着酒吞的嘴唇,异常兴奋地上下其手。

酒吞眼疾手快,一把抄住这个短毛畜生后颈,提起来问道,“你主子呢?”

那畜生装傻充愣,眼看到嘴的食物不但醒了,还反擒住自己的要害,顿时嘶叫一声,朝酒吞使出一套旋风王八拳,被早有准备的人类提溜远了,力气全打在空气里。

“葫芦。”

酒吞闻声松了手,得主人召唤的肥狸落了地,也不报仇,纵身一个鱼跃缩到山鬼怀里,可怜巴巴地拿小眼神一下下瞟着酒吞,活似刚受了欺负的小媳妇儿,而非主动用屁股坐人的恶霸。

酒吞简直被这加戏的小东西气笑了。山鬼深知自家小宠的脾气,将怀里的狸子放到洞外,撸了几把毛,吩咐它到别处玩耍。

“葫芦被我娇惯坏了,这些年,光知道逞凶斗狠,打不过就跑,本事没学会,逃跑装死功力倒是一流。”山鬼澄亮的眼睛转过来,冲酒吞柔柔地一笑,昨夜的春意还挂在眼梢里,尚未褪去。

“也是因它跟了个好主人。”酒吞回道。

山鬼眯了眯眼,从洞口走进来,酒吞还有些尴尬,目光落到别处。这处山洞用具倒是齐全,烧水的铜炉,盛斋的碟杯,堆放杂物的木架子,只是尺寸都不大,地面落脚处还算干净,角落却积着蛛网,攀腾的植物七缠八绕,被山鬼一把拢了,烧个精光,灰都没留下。

“昨夜是我冒犯阁下。”山鬼说,“只因阁下面容肖似在下一位旧识,阁下若上山有什么所求,我愿祝你一臂之力,聊表歉愧。”

他低下头来,蓬松的发滚过肩膀,露出颈部斑驳的吻痕,密密麻麻延伸到衣领里,该是酒吞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山鬼走姿虽与之前无异,脚步却莫名虚浮,像踩在云尖里。

这说的多好听啊,旧友,误会,昨儿个留在他身体里的东西现在都不晓得挖干净没有,这会装得这般清高,当初又是谁扭胯摆臀的往自己身下凑的呢?

酒吞平白升起一份肝火,他自己知晓这其实没什么道理,纵他本是受害者,最后也反客为主,反将人家操了,对方又偿了个大人情,追根究底也没落下什么真正的损失。

“既是误会,也不再多提,只还请大人能将之前缴去的挂坠还回来。”

“坠子?”山鬼长眉一挑,捏腔拿调,慢条斯理地说,“我可没见什么坠子,”他连敬称都省了,“什么模样,几时丢的。若是昨个儿在雾里见到的,那可说不准了,我这迷雾向来有窥心现象之能,真假虚实分不清楚,只怕你只是瞅到个幻影,眼花了嘞。”

这分明就是扯淡了,酒吞想。

纵那迷雾里的东西是假的,之前蹬我一脸,引我过去的狸子难道也是水汽造的?再退一步,就之前操到的那个肉屁股,也不是什么虚影变出来哄我的。

“那坠子被刚刚那只狸子叼走,在下追着它才跌进了迷雾。”

山鬼不再答话,并指在唇间打了个呼哨,那胖狸就风一般的跑回来,被主子抱起,还没享受几下撸毛,山鬼就往前一送,直接怼到它仇人的鼻尖上。

“那阁下还请找它要吧。”

酒吞:……

花狸嘤咛一声,瑟瑟发抖,黑豆眼楚楚动人,渐渐蓄上两泡眼泪。

“罢罢罢。”酒吞说,“在下来到这大山,只是想求大人一臂之力。”

“鄙人不才,现在身上挂着青鲲国国君的闲职。”

山鬼蓦地抬头,手下的花狸被揪住几根毛发,疼得嗷嗷乱叫,在他肩上乱踩,酒吞只当他惊讶自己的身份,解释道,“大人刚现世不久,可能不知这天下纷争。人妖两族素有罅隙,纵不论对错,这仗一时半会也打不完。如今妖族将战局开在离此处仅有八百里开外的地方,正是要将祸水东引,逼阁下不得袖手旁观,如此嚣张的行事,分明不将大人放在眼里。”

“大人天生地养,是群山中诞出的精灵,和邪魔妖道不能分成一类。妖族新王初立,来势汹汹,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大人纵使不能挺身相助人族,仅是答应不往两方施派任何援手,也是对人族莫大的助益了。”

山鬼盯着酒吞,一副出神又认真的样子,似乎在反复考量什么,他揉了揉刚刚抓痛狸子的地方,花白的绒毛上现着嶙峋的指骨,动作却异常轻柔。

“可以。”他说。

“多谢大人。”酒吞松了口气。

“无妨。”山鬼摆手,“只当还上人情了。”

酒吞还欲再说什么,山鬼已转身离去,朗声说道,“山间的迷雾我已撤去,还请阁下速速离去,莫搅扰了这方清净。”

他从小宠的脖子上解下挂坠,反手一抛,酒吞合掌接住,是一条银链,垂着个小葫芦,约莫有些年头,上面划痕遍布,却又因着主人时时擦拭,没见什么黑色的锈痕。

“你丢了坠子,找寻不到,我便还你一条,省得你出去,编排我在这儿贪了你的东西。”

他倒还理直气壮的,酒吞哭笑不得,将坠子藏进怀里,拱手告辞。

红发的人类转过香径,攀过桃枝,踏过溪流,身影渐渐淡了,描到云里雾里,描进青山长水的画廊,描到月亮的影里。山鬼转过身来,又痴望了许久,肩上的狸子乖乖地趴在颈边,将主人下巴上的泪珠一点点舔掉。

半晌,一团妖雾从西边飞来,落地现出个魁梧的男子,青金笼手,铁甲钢胄,鼻梁一道刀疤,几乎将脸削下一半,山鬼微微闭目,屈指一弹,那狸子就踩着指尖跳下去,跑到男子身边。

“首领。”

“传令下去,青熊,婆苏,殊御,整编妖族现有半数兵力,兵分三路,东西北三面设伏,开南口,三日后诱人族突入。”他沉吟片刻,又问,“族内洒扫小妖,分支子弟,再加上新拜入山头的,约合多少人?”

“三千余人。”

“全数整编成新军,由你接管,再让三将沿途整收新人,不必多加训练,只打扮成妖族精军模样,留守部队后方,以壮声势。”

“这……”

“无须惊慌,我自会亲临战场,唤雾助阵。至于剩下的半数精兵,暂时按捺不动,听我调遣。”

“今后遇得人族,不必再手下留情,挖鼻计数,论功行赏。开战前日,祭坛摆酒,壮行震威。昔日旧怨,必由我亲手肃清!”

那将领双目赤红,呼吸粗重,激动得哑了嗓子,又用气声高答:“是!”

山鬼反有些倦了,他摆了摆手,不再言语。将领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会,低声劝道,“首领……时隔多年,这山间即使有旧所,脏污之处仍不可免,不若先跟末将回去大江山……”

“星熊童子。”山鬼说,“你忠心耿耿,大江山遭变,荒乱十载,你仍恪守本心,未曾谋私,方探到我现世,就一路找来,谈情叙旧,请我主持大局。”

“茨木不屑和凡间争东西,偏总有那不知天高的玩意前来找死,我帮你,帮大江山,亦是帮我自己。顺水推舟,你不必感激,亦不必多言。”

星熊知道自己劝不动,叹了口气,幻化成来时妖雾的模样,携着狸子一齐飞走了。

茨木又在原地怔忡片刻,慢慢踱到昨日的树边,贪欢旧景,悉经眼前,他蹲下身,从草丛里拎出只吊坠,五指收力,捏了个粉碎。

“红、叶……”

 

山鬼是酒吞一点点养大的。

他起初不言不语,不会说话不会笑,坐在那儿,像一尊瓷娃娃,还没有那只滋儿哇乱叫的狸子活泼。

酒吞就逗他,给他从山下买新鲜的话本,当启蒙故事,一点点念给他听。

可这大爷实在是不会照顾孩子的蠢物,那么多物语小说,偏他都挑些兵法布阵,念到最后,声音自个儿就低了下去,不知道是自己在琢磨呢,还是真的买给小孩看的。

等他反应过来,一天的晨时已与暮色相接,小孩还跟个木雕一样杵在原地不动,只有眼眶是红的,像只喘不上起来的兔子。白发蓬松,挑染着红霞,酒吞简直受不了小孩这个样子,他情愿对方大动肝火,责怪自己看守不利,而非一声不吭,用集天下之大委屈的眼神在角落里悄悄瞅他,憋得像根木头。

“你木头木脑,叫痴木算了。”酒吞说。

他从怀里摸出零食糕点,喂给小孩吃,绿沙糕一咬就碎,山鬼吃了满脸满衣服,连黄土地都喂了几口,自己倒是没进嘴里,最后还是酒吞看不下去了,大江山的妖怪拒绝和人类来往,就这几块铜板还是他自己变戏法赚来的,如今被这么浪费,心疼得就把剩下的半块糕点塞到了自己嘴里。

他本是无心之举,没想到小孩盯着刚刚自己咬过的糕子,悄悄红了脸。

“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酒吞说。

小孩抿着嘴唇,睫毛垂下来,没有说话。

酒吞瞬间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把小孩抱起来,朝人家脸上一口亲了下去。

山鬼啊的一声,酒吞哈哈大笑,又亲了几口,小孩挣扎扑腾的像一只缺水的鱼,又扭又躲,都被酒吞压住了,锁着他的四肢,不让他动弹。

酒吞说:“你不想让我亲你,就说句话。”

这是什么道理,山鬼瞪着眼睛。

酒吞说:“你不说话,我就亲你。”

山鬼唰得一下,红了耳朵。

良久,酒吞自己都觉得没希望了,才听到小孩背过脸,嗫嚅地,软软地,糖糕一般嘟囔了句:“……吞吞。”

酒吞活了几十年的妖心,突然被击中了。

 

酒吞下山,一路顺风顺水,回到皇宫。他将外袍解下递给宫女,嘱咐她拿火烘干再送回来。

“国师现在何处?”

“禀陛下,昔年旧寝宫殿。”

酒吞挥退随从,穿廊绕径,行到旧处。薄纱遮面的美人攀坐在枝上,半露朱唇,红霞应景,和枫叶一齐开出花来。

酒吞敲敲书桌,“红叶,”他唤道,“别在这里睡觉。”

红叶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看窗里一道旧影,支在桌上,眉目温柔地看她。

“哥……”她条件反射朝那里张开手。

酒吞摇了摇头,翻过窗户,跃进后院,伸手去抱他的妹妹,国师倒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扭身避开,自己跳下了树。

“国君回来了。”

“嗯,”酒吞答道,“幸不辱使命。只是小妹,都不让哥哥抱了。”

“君臣有别。”

酒吞哈哈大笑,红叶越是正经,他愈要捣乱,强压着小丫头揉乱了一头朱钗,疼得对方眼角含泪,偏还绷着面皮,强作镇定。

“山鬼已答应不插手纷争,甚至可借一臂之力。”

“他这般好说话?”红叶疑道,“看你这样子,是和他攀上了交情?”

是的,床底间的交情。酒吞把这话咽下去,笑道,“只因我被他的小宠咬了一口,又入了山间迷雾,在里吃了不少苦头,他看我可怜,随口许我的。”

“又可能是因妖族大行其道,让山鬼烦不胜烦……怎么,妹妹可是不信我的话?”

“没有,”红叶转开目光,“只是妖怪多精明诡黠,满口谎话,提醒你多多提防。”

“这大千世界,非得分门别类,各方包藏祸心不成?若只因非我人类,便一竿子打死,我还哪里有这么温柔善良,处处关心体贴我的小妹?”

“你……”红叶秀眉一挑,似要发怒,但看酒吞一副满不在乎,随口而言的样子,又按捺下来,放软语气道,“哥哥可还是嫌我多管闲事?我们兄妹半妖之体,生来孱弱,我早早死了,托生在这枫树里,堪堪还能喘口气,哥哥却以病体强担重任,最后战场上,更是被不念旧情的妖主一刀砍死,我挣着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给哥哥留下个魂来,爱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因为种族殊异,疏远哥哥呢?”

“红叶,”酒吞说,“是哥哥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伤了你的心,还请你不要在意才是。”

红叶舒了口气,柔声道,“哥哥,灵体有异,他人之体与你的魂魄实在无法完全相容,我本想在妖族动乱时慢慢筹划,帮你回灵入体,偏妖族这时自立新王,来势汹汹,不可不防。”

“你这次跋山涉水,旅途疲惫,还要好生歇息。”

酒吞点头应了,兄妹又依依惜别一会,方才各自散去。

 

茨木夜半惊醒过来,浑身虚汗,他一会梦见酒吞亲他,梦到他把他捆到床上,意乱情迷的做爱,又梦着酒吞突然转了脸色,虚空里一只手,把他从床边推下去,他一倒,背后就是万丈的悬崖,一只巨鲸追过来,一口将他吞了,漫天的黑潮漫过,一点点融化成细碎的泡泡。

茨木从床上爬下来,去桌边倒了杯酒,一点点喝了。

 

酒吞倒是没想到会把小孩养成一个话唠。

谁能想到呢,昔日三杆子打不出来一个闷屁的小哑巴,就为了躲避自己的亲热,生生脱胎换骨,转成一个塞都夹不住的油嘴子。骚话连篇,没半句正经。

……真是非常让妖费解。

一定都是话本惹的祸。

好好的兵法书,开头非要有仨人争着结义,小破孩子懂什么,看一样学一样,嚷嚷着就要和自己当生死至交,现催开了一株桃树,灼灼其华,一叩三拜,拜堂成亲似的,从此哥哥也不喊了,就叫挚友。不答应,就哭,就闹,就走不动道。气得酒吞每每都想伸手揍人——又败在小鬼亮晶晶的眼神里。

“挚友!”

酒吞懒懒地掀起眼皮,树枝上当头就倒垂下一张大脸,猴窜子一样,被酒吞一手一只角,直接从树上扯了下来。

小孩栽在地上,一身土,也不起来,他的狸子看主子受了欺负,跳起来就要挠酒吞的脸,被酒吞一把捏住尾巴,倒提起来,滋儿哇乱叫。

“挚友身手果然了得!”

酒吞用鼻子出气,说,“起来。”

“就不!”

酒吞狞笑一声,“你不起来,我就亲你了。”

小孩唰地红了脸。

“三、二……”

二的尾音还没拉出来,小鬼已经蹭地窜起,溜到林子里,几下跑远了。

酒吞把手背到身后,生生生出一股惆怅。

 

他在湖边找到小鬼,小孩子把自己脱光了,赤条条在湖里游水,那个狸子不敢下去,被主子硬扯下来,吓得无处凭依,就扒在小鬼头上,跟顶帽子一样,挡了小孩半边脸。

酒吞看了会,从怀里掏出一只苹果糖,糖上裹着糯米纸,他知道小孩不喜欢吃这个,就先撕下来,塞到自己嘴里,然后唤道:“茨木。”

名字是从痴木谐音过来的。

茨木早就瞅到他了,就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这会听见人喊了,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去,那只笨狸子嗷地就跟着落了水,慌得直扑腾,被酒吞拎起来,放到石头上晾着。

“茨木——”

酒吞提高了声调叫他。

茨木还是不理,酒吞有点恼了,把糖往水里一丢,说:“我今后不再来了。”

空气静了会,小孩哗得冒出头来,嘴里叼着那只苹果糖,没说话,眼圈先红了。

酒吞最受不了他这个样子,未语心先软,上前几步把小孩抱上了岸,也不嫌弃他浑身是水,先用袖子给他擦了擦眼睛,又拿了一边的衣服披在小孩身上。

说是小孩,其实不小了。开始懵懵懂懂,一旦入了道,灵智蹭蹭蹭往上涨,身形也像抽了节,不过三年工夫,已经有了少年人的体型,下巴尖尖,脸上的婴儿肥减了,肤色还跟嫩笋一样,漂亮得像一幅画。

酒吞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一时竟把自己想说的东西忘了,半晌没有吭声。

倒是茨木先动了,他把苹果糖吐出来,突然抬手攀着酒吞的脖子,凑上去,小狗一样,挨挨蹭蹭地亲了亲酒吞嘴唇。

……酒吞、酒吞都傻了。

小孩咬过糖,嘴边还有一圈红渍,对着酒吞亲亲舔舔,把甜味糊到酒吞舌尖上,他不得章法,只是乱拱,半晌看酒吞没有反应,他停下来,又红了眼。

“我、我给你亲,”他小声说,“我错了,我不该置气,你别走好不好。”

“你别走好不好啊。”

……这小东西。

酒吞叹了口气。

还以为是开了什么窍,结果竟是傻到把开玩笑的亲吻当了真,还当了什么把柄。

“不是这个道理,”酒吞揉了揉茨木的头毛,给他把额发理顺,轻声说,“父王病重,能帮忙摄政的葛叶姑子临产,身子也支撑不住。我不再是无事一身轻的闲散主子了,当学会打理朝政,主持大局。”

“我伴你三载,看你从懵懂的小妖长成现在这闹天闹地的模样,你即便离了我,如今也能生存下去。”

茨木抓住酒吞的手,连连摇头,“不,茨木不行的,茨木一刻也离不开挚友。挚友要走,茨木、茨木可以跟挚友一块儿回去……”

“不要胡闹。”酒吞皱眉,厉声斥道,“你是这座山的山灵,刚降世三载就敢往外乱跑,是嫌活得太长了吗?” 茨木顿时像被捏住了脖子,瘪着嘴,说不出话来。

“你且宽心。”酒吞终归还是心疼,放缓了语气,宽慰道,“我只是现下抽不开身,不能再时时看你了,但若得空,必回来寻你。”

“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生修炼,争取早日升得上仙之体,到那时,出入自由,随便多远的地方,也可以去了。”

茨木低着头,哽咽声糊住了嗓子,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点头,泪花砸在酒吞的手上,引得妖族的少主也感慨万千,将人揽到肩上,听茨木抖抖索索地哭了一宿,天亮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天光乍破,给万事万物投了一道影儿,浮尘翩跹。酒吞把茨木抱回山洞,给他穿好衣裳,又从怀里取出装着糖果糕点的包袱,并一些话本,放到一旁的架子上。

他站在塌前,最后想摸摸茨木的小脸儿,又看到他长睫抖动,一副未醒将醒的样子,便收了手,狠狠心,转身走了。

“挚友——”茨木一个激灵醒过来,余光只抓住最后一道红光,他追到洞口,外面天清地静,霞光万丈,花叶蒙露,鸟叫蝉鸣,只是再寻不到酒吞的影子。

他呆立片刻,转身回到洞内,一眼看到架子上新压的包袱,他抖开来,捡了块平常甜得发腻的桂花糕往嘴里塞去,甘味回冲,生生品出一股酸苦来。

“挚友……”他喃喃道。

再没人回他了。

 

酒吞再回来,已经是一载以后了。他前脚刚落了地,茨木下一秒就扑过来,小孩身量又高了,把酒吞砸得往后一仰,两人滚作一团,摔在草丛里。

“臭小鬼。”酒吞骂道。

茨木抬手搂住酒吞的脖子,也不怕被骂了,小狗一样在酒吞脸上乱亲乱啃,酒吞嘴上嫌弃,还是由着茨木腻歪了一会,待他情绪平复了,才推开人,坐了起来。

“挚友……”茨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微微红了脸。

酒吞看他跟个傻狍子一样,心里好笑,嘴上还是很给面子的称赞道:“不错嘛,功力见长,能分辨我在哪儿落地了。”

茨木抿着嘴笑,本就是个美人坯子,现在更是越长越俊,他扒拉着酒吞的手指,低声说:“挚友……茨木可想你了。”

酒吞也跟着笑,他继位一载,年低威轻,平日为了压住场子,已经很久没再笑过了。茨木看出他眉间的疲惫,也不敢再闹他,由着酒吞给自己整了衣服,从发上捻个草叶下来,腕子一抖,就落脚下了。

他乖得让人心疼,酒吞摸了摸他的衣袖,皱眉道,“怎么短了一截,星熊没有经常给你送东西吗?”

茨木连忙摇头,说:“不是的,星熊大哥人很好,挚友不能来,他经常给我捎带东西,只是我现在长得快,所以衣服也经常短了。并非是他不上心。”言罢,见酒吞久久不说话,连忙抬头,看这大妖利眸如电,似笑非笑,拧着嘴看他,心里不禁一跳,忙补充道:“当然,再好也是比不上挚友的。”

酒吞冷哼一声,鼻孔朝天,骂道:“若不是得了我的吩咐,谁来搭理你这个小妖怪。你可别得了别人两天好,忘了活着是因为谁的恩。”

他骂的难听,茨木竟然也不恼,就看着他一个劲儿的笑,最后还是酒吞绷不住脸,拉着茨木回了山洞坐下,给他讲了讲近年发生的事情。

其实这些琐事茨木都向星熊打听过,但是酒吞愿意讲,他就愿意再听一遍。酒吞说,族里现在安稳,和人族没再打仗了,葛叶姑子生了一个女孩,取名叫红叶,人妖产子,气血大伤,她的丈夫心疼她,不让她再回朝了,重担便都托给了酒吞。再说那女孩,生得玉雪可爱,粉团团一样,见人就笑,谁见谁疼,只是可怜身体孱弱,不知能不能活到成年。

他捏腔拿调,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故意说给茨木听的,分明是报刚刚的一醋之仇,但茨木没辨出来,他本就一载未见酒吞,心里没着没落,小说话本又读到新人来旧人哭的册子,怎能不多想,初时还偶有应和,后来便渐渐没声了。酒吞看去,发现茨木已经红了眼睛,顿时吓得不敢再逗,话锋一转,续道:“可把他哥担心坏了,族里啊,就他最喜欢自己的妹妹,跟块宝一样捧着,谁都不让招。我和他几年的交情了,这该死的晴明,现在也不陪我喝酒了,就蹲在屋里哄妹妹,迟早把自己捂臭了。”

茨木噗嗤一声笑了,酒吞方暗地松了口气,轻描淡写地将这事遮了过去,转到其他地方。

 

酒吞宽慰完茨木,又帮人理了经脉,几番欲走,最后还是没狠下心来。陪茨木在塌子上蜷了一宿,第二天匆匆赶回族内,处理压下的事物。

一别又是个把月。族内一切俗物安好,酒吞把案前的册子整编了,推到一边。看四下无人,便移开花坛,从里摸出一些平日摸鱼攒下的小玩意儿,几张画像,上面瞄着个小鬼的影子,娇憨可爱,眉目传情,酒吞展开看了看,又合上,塞回角落里,重新摸出几个小泥人,一副九环锁,几本封皮烫了金的小说册子,一小坛私藏的梨花酿,将这些东西打成一个小包裹,移瓶归位,让门口的小丫鬟把星熊喊过来。

趁这空档,他又摊开纸张,捉笔写道:

茨木小儿,一月未见,甚是想念。缠绵相思,天地可鉴。问情几许,你我共见。天冷添衣,寒潮加被,所缺事务,都托星熊,莫要面薄皮紧,只怕丢人现了眼。

写完又觉得哪里不对,不知如何往下接,亦觉得言辞有些不妥,提笔僵了半晌,墨汁从毛尖上滴下来,凝成一块墨涂涂,这信纸顿时更没法要了,酒吞鼻子出气,把纸揉成一团,正准备一把火烧了。星熊已从殿门进来,朗声道:“首领。”

酒吞两手一抖,那纸团唰得脱手飞出去,掉到窗外。

“星熊。”酒吞面不改色。从一旁拿出之前绑好的包裹,托他带给茨木。

“大人可有话要传?”星熊笑道,“茨木之前还问小友,酒吞大人怎的每次只给东西,没有口信。”

酒吞干咳两声,冷哼道:“……就叫他天凉多加床被子,平日好好修炼,不要胡思乱想……我得空就去看他。”

星熊笑着应了,蹑云逐月而去。傍晚回来,递给酒吞一只葫芦坠子,说是茨木托他转交的。酒吞初时欣喜,摩挲了一会坠子,突然变了脸色,破口大骂:“什么蠢东西,不好好修炼塑体,倒先学会自残来了,割了角做坠子,长本事了,我下次非亲手掀了他的皮。”

星熊也吓了一跳,连忙告罪,“属下真不知道他是这么做坠子的。他只说自己拿了首领太多东西,应投桃报李,便给了在下这个坠子托为转交。”

酒吞气得嘴皮直抖,心知这事也不能怨星熊,便挥手让他退下。捏着坠子,越看越气,又舍不得扔,最后胡乱系到了脖子上,塞到衣领里,眼不见心不烦。

他生了半晌闷气,突然想起中午的纸团还没烧,连忙翻窗出去捡,却只看到檐外一水明晃晃的月影,长阶凝霜,萤飞草立,什么也找不见了。

 

“红叶。”

捻着纸团玩的女娃娃一惊,掀开被窝滚进去,露出张红扑扑的小脸,虚弱道:“哥……”

“红叶,”晴明沉了脸色,走到床前,探手摸了摸被子,果然一片冰凉,摆明是刚躲进去,女娃娃偷偷往上拉了拉被角,掩住口鼻,单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拉长调子:“哥——”

“小叶儿又乱跑。”

“哥——”

晴明叹了口气,招了招手,女娃娃就连人带被子滚到他怀里,撒娇卖痴:“哥,我太无聊了嘛。”

“那也不能乱跑。”晴明斥道,“你天生体弱,爹娘都怕你一个咳嗽就没了性命,你倒好,不好好在榻上躺着也就算了,一不留神就跃墙翻窗,溜门撬锁,皮得跟个猴子一样。女孩子家家,成何体统?”

“哥!”红叶委屈道,“成天说我体弱,我倒觉得还好。让我在榻上躺着,我身上都要长疮了。什么事情也不能干,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怎么没有?偌大的宫殿,服侍你的人都去哪里了?”

红叶撇撇嘴,没有说话。

晴明自己问完,也跟着叹了口气。偌大的宫殿,人数众多,可愿来侍奉的就真的少了。红叶和他都是半妖出身,自己虚长了些年岁,勉强还能拿住那些看菜下碟,油头滑脑的下人,小叶子身子弱,年纪小,连背后告状都不会,哪里有人愿意听她差遣呢?

“哥……”小叶子拉拉晴明的手指,轻声说,“娘还没醒吗?我想娘了。”

“哥哥刚去看过,母亲气色很好,大夫说,应该快醒了。”

“……哼,你上次也这么说。”

上任族长病逝后,族内大长老狐妖葛叶也跟着关门闭户,外界传为产后虚弱,实则突然人事不省,药石无医。

若非如此,红叶偷溜出去,也不会半个人都没发现。

“那爹爹呢?”

“父亲守在母亲塌前,寸步不离。”

“哦……那我能去看看爹爹吗?”

晴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自母亲病倒,平素和善的父亲像突然变了一个人,焦躁易怒,暮气沉沉,上次红叶只是凑上前摸了摸母亲的脸,往枕边放了只她最爱吃的枣花糕,就被父亲一把拎起来,差点摔死。晴明虽及时上前护住,仍心有余悸,至今不敢再让他们父女单独相见。

红叶半晌没吭气,她肤色煞白,面颊晕着两团病态的红色,大眼薄唇,头发软软的垂下来,明明是个美人坯子,却因病瘦脱了形,她晃了晃腿,低声说:“哥,是不是我害了母亲。”

晴明眉间一跳,情不自禁地提高了音量,“休得胡说!是谁给你这般讲的!我非——!”

红叶低下头,没有答话。晴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压下声音,轻轻哄劝道:“小叶儿,别听他们乱讲。他们是嫉妒你咧——”他把红叶抱起来,轻轻亲了亲她病红的小脸,“他们嫉妒你,有那么疼你的哥哥,有怜你爱你的娘亲,又有痴情全付的父亲,人妖虽相悖,但是母亲拼着命也要诞下我们,我们分明是带着爱和期许才出生的。”

“至于你,你是妖族最尊贵可爱的小公主。还是哥哥娘亲的宝贝。我们爱你来不及,怎会生出其他情绪呢?”

他见小叶儿仍然愁眉不展,便从袖子里掏出几块栗子糕并一把美人扇,塞给红叶,说,“甚至连那大江山现任的鬼王也念着你呢,这些小玩意都是他托我下山时给你带来的。”

小孩情绪来得快去得疾,一下便被新玩具吸走了注意力,她拨弄了几下扇子,随口道,“瞎说,那鬼王明明喜欢茨木。”

晴明又变了脸色,厉声问,“你这又是从哪儿听说的?”

吓得红叶忙从被窝里翻出信纸,当场交供:“……我今天跑出去玩,看到首领在写信,这团纸是他自己扔出来的……”

晴明拿过信纸,也不拆看,直接一把火烧了,警告红叶不准对外乱说,省得被有心人听了,平添麻烦。

红叶点点头,乖得跟兔子一样认了错。晴明揉了揉抽痛的额角,红叶看他目露倦色,便主动爬回床上,连声说自己要睡了,把哥哥赶回去休息。

晴明捏捏妹妹娇弱的小脸,简直又痛又爱,他把糕子拿到一旁的茶几上,守着小叶儿睡着了才离开。

 

“哥……爹爹?”

红叶迷迷糊糊地醒来,只看塌间坐着一个影儿,玄衣广袖,鹤衫红袍,眉目老态只初显,鬓发已是斑白,正是大江山上唯一一位人类。岁月优待了他五十载,如今随葛叶的昏迷,又重现爪牙。

“叶子。”人类冲她笑了笑,低声问,“想娘亲吗?”

“想!爹,娘醒了吗?”

人类不答,只伸指摸了摸她的小脸。

“我带你去寻她。”

他把红叶抱起,女娃也不知怎地,一眨眼就睡了。她梦到小桥,梦到涓涓的流水,又梦到貌美温柔的母亲。

她嘴边勾起一个笑影,甜甜地陷入酣眠。

 

与此同时,酒吞晴明守在葛叶的宫殿外,面色铁青,这儿火焰万丈,恍如白昼,升腾的火舌舔上朱梁画栋,将昔日旧景磨成飞灰。

“这是成劫的天火。”酒吞说,“葛叶姑子要么在这火焰里涅槃重生,要么在里魂飞魄散,谁也干扰不得。”

晴明牙关发紧,“母亲已经昏迷了半载,怎会无缘无故引发天火?”

酒吞答:“这是谁也不晓得的,可能是灵窍一开,功力大涨,可能是心情大恸,引火烧身,亦可能作恶多端,天道降祸。愈是厉害的大妖愈有可能牵动天火,此事一发,避无可避。除阀窍洗髓的妖怪,剩余几种即便成功活下来,也元气大损,难有余力。”

晴明仰天闭目,一道泪水从眼角划下,尚未落地,便被火焰的热度烤干。酒吞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小叶儿呢?”

晴明声音艰涩,回道,“此事一出,父亲便匆匆赶往小叶儿宫殿,说她年纪尚小,最好不要知道此事,便去守着她了。”

酒吞蹙眉。

这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守了姑子半载的男人,怎会在她生死不知的时候抽身离开?他还未咂摸出味来,就听到前方一阵巨响,身旁的晴明惨叫一声,声嘶力竭地喊道:“红——叶——”

他抬眸望去,只看天火攀腾的高台上,一男子单手拎着女孩,伸出栏外,悬于半空,底下的火焰像毒蛇一样燎过孩子的双腿,她却像靥住了一般,毫无动静。

酒吞拦住一旁痛心裂目的好友,上前一步,提高音量道:“不知姑父此番,意欲何为?”

“酒吞,”男子声音平静,不悲不喜,说:“你上来,我就放红叶下去。”

年轻的妖王尚未答话,晴明已扬声大喊:“父亲,小叶儿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女儿?”男子掀起嘴角,“不过是人妖结合的孽种。你们厚颜无耻,奴膝娼骨的亲娘,锁我神志,囚我三十载,若非她盲目自信,以为我与她真睡出了感情,半年前撤去枷锁,我怎能如此轻易得手,将这荡妇烧死在这宫殿里呢?”

这番话说下来,别说晴明摇摇欲坠,呕心泣血,连带酒吞也心火攀烧,怒气翻腾。

“旁的我不知道,”酒吞回道,“我只知你当年,是将死之躯,葛叶姑子带你回来,脱了一半妖骨给你续命,为此元气大伤,境界三十载再无进意。这再造之恩——”

“那有如何?她不顾意愿,掳我至此,是为其一;狠心恶毒,杀我发妻,是为其二;洗我神志,扰我清明,害我背信弃义,集天下之大不讳,背上叛逃妖族的罪名,让我堂堂人族皇子,屈为倌奴……害如今人君薨毙,朝堂动乱,无人继承,酒吞,你们无耻无义的妖族,是否又要故技重施,趁虚而入,毁我河山,屠我子民!我自知无力回天,如今我只要以命偿命,废话少说——酒吞,”这已被仇恨焚毁理智的男子长剑直指,厉声喝道,“酒吞,你上来——”

酒吞不动声色。

男子又狞笑一声,手腕一抖,亮出一物,正是大长老值守的,刻印着族中半数妖怪性命的命盘,他哈哈大笑,“你们也自知妖族厚颜无耻,偷奸耍滑,变着法控制族人。可没成想,倒是落在了我的手里。”

此物一出,不仅众人,即便是酒吞也变了脸色。这命盘向来是刻印在掌权者心脏之处,血脉相连,族长与长老各执其一,分权制衡,摧毁命盘虽不会直接诛杀众妖,但必会精血逆流,元气大伤。

如今被此人握在手上,不仅意味着掌握了妖族半数命脉,也等于宣告大长老葛叶,意识溃盘,九死一生,无力回天。

“怎样,酒吞,你是来还是不来。”

避无可避。

“不要去。”晴明说,“你怎知你上去他会放弃那只命盘?不过是诓你的,要毁了整个妖族。”他语调冷静,若非眼底通红,牙关渗血,端得是一副头脑清明的模样。

酒吞拍拍他的肩膀,附身过去,轻声说:“但我得给你把小叶儿要回来。”

这一夜间,失父丧母,唯一的胞妹也凶多吉少的少年,陡然间红了眼眶。

酒吞缓缓地往前走去。

他不过刚刚成年,父王和姑姑接患沉疴,族内大任压肩,生死一则千万均重,逼这个曾经的闲人褪去鲜衣,遣去怒马,把自己绑在殿前长篇累牍的案卷上,守着藏在花坛后为数不多的念想,苦苦熬了一载。

长此饮冰,难凉热血。他的指尖还沸腾着战意,他的喉管还能吟出长歌,他望着燃烧的大殿,望着痛意难平的友人,望着沉沉昏聩的小叶子,心里已有了抉择。

台上的男子看他走来,冷笑一声,突然松了五指,小叶子当空落下,底下的火舌铺展,像张开了血口的巨蟒,按耐不住的攀腾而来。殿前的晴明哀嚎一声,直要扑向烈焰,玄袍男子手腕一翻,命盘还夹在他的指尖,款款展示给酒吞相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下一秒,铺天盖地的活水炮弹一样兜头泼下,火水冲销,腾起漫天大雾,晴明接下坠落的红叶,男子被这突变惊了一跳,直接孤注一掷,举剑顶住命盘中心,催动全数灵力,直往酒吞刺去,但凡妖主伸手相接,必被削去半边手掌,酒吞八风不动,屈指相迎,千钧一发之际,不想旁边骤降一个人影,白发红角,玄眼金珠,直接以肉身撞开锋刃,铁剑入体,生生削下一臂,血色喷洒,平时爱哭爱闹的小孩如今面不改色,用剩余的一手摘下剑尖命盘,抛向酒吞。

这回轮到酒吞目呲欲裂,泫然当哭了。

“茨木——”

酒吞冲上前去,一脚踩碎了力尽气竭的男子的喉骨,将茨木接到怀里,山鬼的身形已渐笼上一层虚影,即散欲散。他方降世不过四载,还不能脱离和群山的联系,如今引活水出山,强拖着飞行千里,再断一臂,气血大伤,已再难凝住精魂,将回天归地,重新繁养生息,不知何年才能再次出世。

“挚友……”

酒吞哽咽不已,喘息急促,他一身的力气,却连小孩的手都不敢握上,这层精魄愈发浅淡,仿佛一碰就碎了。

茨木的声带已快要融化,他断断续续地说:

“我……又要……不……能……说话……了……”

“你……还能……想……亲我……吗……”

酒吞淌下泪来,他哆嗦着嘴唇,吻在茨木的眼上,角上,漫过茨木的鼻尖,脸颊,最后堪堪停在唇边,他说,傻木头,你学不学会说话,我都想亲你。

茨木轻轻笑了,他的身体落下地,魂魄就升上天,那道虚影被不知名的力量牵引出来,慢慢融到夜空里,他的金瞳最后看着酒吞,酒吞看着他的唇形,跟着念了出来。

等我回来。

凉风拂过,酒吞晃了晃神,天上只剩下一枚黄澄澄的月亮,圆得像一枚眼睛。

 

晴明拎了一壶酒,在后山松垆上寻到了酒吞。年轻的妖王红发玄衣,浅斟浅啄,喝得非常克制。

晴明在一旁坐下,拍开封泥,倒满两盏,递给酒吞,对方不接,也不在意,转手取了自己那盏,一饮而尽。

“我去朝族中老人打听了葛叶姑姑的事情,”还是酒吞先开口,“她幼年贪玩,好奇尘世,扮成个人类女子游街串巷,在一次灯节上结识了你的父亲。”

“人族皇朝讲究开枝散叶,上任老帝却子脉凋零,你父亲最富才华,却也最无心朝政,而因势力倾轧,硬被推上争名夺利的位置。”

“他郁郁寡欢,乔装游船,正遇上葛叶被恶霸欺压,他还未出手,你的母亲已经撩开裙子揍翻了三个,唾道‘也不往湖里照照你们的脸,就算要与我喝酒,也非得长成那人模样’她曲手一指,正对着你的父亲,想她也没见过这么合心意的男子,便又说‘要长成他这般,别说喝酒,水里的花我都能给他采过来’,说着便跳下船,折了只并蒂荷花游了上来,亲手递给你的父亲,邀他共饮。”

晴明微微闭目,似乎自己也没想到造成这副局面的父母,也能有这般生动的过往。

“你父亲可能也从未见过如此有个性的女子,他们私定终身,你父亲执意不肯再娶,老君主最属意这个儿子,看他背上这个累赘,便授意要杀了你的母亲。葛叶诈死,想让他看清皇室的面目,没曾想你父亲大受刺激,跳崖殉情了,幸被她发现,将人救下,回了大江山。”

后来——后来,这皇子看妻子现出妖怪本相,只觉受了蒙蔽,中了妖怪骗术,更不信父王会对妻子痛下杀手,又猜是妖怪化形骗他,猜是葛叶亲手杀了自己的发妻,再将他掳来。毕竟人妖殊途,非族必异。葛叶苦劝无法,只得洗了他的记忆,堪堪留住这个男人。

这段话,酒吞没有说,晴明也没有问。心思通透的人,点一点就明白了。

晴明一盏一盏的喝酒,最后对酒吞说,我要带叶子走了。

他把空了的酒坛往地上一摔,笑道,是不是当了君王,就再也没办法放开买醉。

晴明意识已经不甚清明,他趴在屋檐上,蜷缩起身子,无声地流泪,酒吞,是我和叶子对不起你。

酒吞没有说话,他看着酒盏,酒盏里盛着月亮,盛着夜空,碗沿一圈白色,视线模糊中,竟觉得看到了一只眼睛。

 

第二日晴明就带着红叶回了人族,被子脉凋敝的皇亲拿捏着,捧往上位。

一年后,人君来找妖主喝酒,对饮一夜,临走时妖主叫住他,赠了一枚锁魂的铃铛。他说:“你和叶子,生来魂脉匮乏,此消彼长,二人保一。”

第二年,人君来找妖主喝酒,对饮一夜,他说:“小叶子去了。”

妖主看了他一眼,人君不见悲色,笑道,“我用坠子护了她的魂魄,又匀了自己的,将她保在窗前的枫叶树上。”他转过脸,温柔地说,“我只愿她这世平平安安的,岁月静好。”

第三年,人君来找妖主喝酒,对饮一夜,天明方去。

第四年,依旧如此。

第五年,依然。

第六年,酒吞拿着酒在松垆上等了一夜,等到天光初降,曦日微醺,清风拂过蒲公英的种子,毛絮起起伏伏,落了一枚在搁凉的酒里。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麻的身子,回到宫殿。山下小妖来报,呈上来一壶酒,说有人托他转交。

人君再没来过。

 

酒吞没想到会和山鬼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他看向对面,新上任的妖怪头领铁胄白衣,红角上垂着流苏,金瞳鹤羽,一双薄唇勾起,闲闲凉凉的样子,真是看着就非常欠揍。

惯例战前要叫阵,双方势力派出最能张显嘴炮职能的士兵,打酱油一样叫骂几个来回,再派出最有能力的将领,走秀般单打独斗一会,乌央乌央的大军再后继跟上。

帐外一阵喧哗,小兵跑来告诉酒吞对面是妖王亲自上场,酒吞颇为惊奇,一拎帘子,直接看到那张熟悉的,曾经在自己身下辗转承欢的,化成灰都不会忘记的脸,瞬间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什么鬼?!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皇城,茨木亲自点了妖族半数精兵,驻扎下来,城内守卫虚空,精兵外调。身后妖兵队列整齐,战意昂扬。茨木唤出星熊,令他立刻引兵攻城,吸引火力。

红叶得了急报,不得已亲上城外主持大局。她联系酒吞,却发现对方陷在一团迷雾里,测不到踪影。

 

酒吞放下帘子,沉了脸色。

四面雾气蒸腾,有如神助般瞬息覆盖了战场,正和当日见到山鬼的情形一模一样。

被耍了。

他还不待发怒,身后已有一只手臂揽住他的颈子,对方肩上的兽面甲质地冰凉,抵在酒吞背上。

“挚友。”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蹭过来,细细碎碎地吻过他的脸侧。

 

族中都传妖主有了心上人。

是个美得像枫红一般的女子,秋瞳落水,娉婷之姿,是人君去世后,族内为保和平献来的礼物。

同在宴席上的小妖说,妖主平日并不太饮酒,那天却一盏接一盏,目光一直落在场中红纱覆面的女子身上。直勾勾的,烧着情欲,真叫人看一眼就脸红。

那美人转着圈,赤足踩着鼓点,脚踝上缀着一条银链,在光下淋淋漓漓的,她颔胸收颈,又随乐曲转升骤然跃起,像一只鹤般落在妖主的案前,被张着手的妖主一把抱起,提前离了酒会。

春宵帐暖,那夜寝宫的烛火燃了一夜,天将明时才熄。

 

山鬼在晨光初降时醒来。

养精蓄锐十载,大山的灵脉像涓涓的细流汇入他的经脉,拔高了他的个子,雕刻了他的容颜。他甫一睁眼,一只肥大的狸子就当空落下,哭哭唧唧,挨挨蹭蹭,好不可怜。

山鬼把它抱起,亲了亲,问,“挚友呢?”

狸子摇摇头。

茨木从地上爬起来,他方出世,虽然灵力大涨,但还得守个三天才能出山,但他简直一刻不停地想见到挚友,便放了个信儿,等酒吞来寻他。

他等了一夜。

又等了一天。

山间的云雾随他心情的起伏而变化,容容兮而上下,他立在崖壁上,把自己站成了一个影儿。露水凝在他白霜般的睫毛上,忽扇一下落了,挂在眼角上,慢慢地蜿蜒过下巴。

表独立兮山之上,影单单兮不吾予。

第三日,天将明兮,一团青雾从远方射来,落在茨木身边。山鬼脸上终于有了个笑影,他说,星熊,挚友呢?

星熊半晌没说话。

茨木的脸渐渐僵了,他轻声问,怎么了?

星熊略略闭目,声音发紧,他说,妖王日日笙歌,沉迷酒色,族内长老看不过,被王一剑杀了,随后带着女子而去,一年了,至今仍不知所踪。

良久,对面没有答话。

他忙看去,见山鬼哆嗦着嘴唇,金瞳潋滟,似笑非笑,突然往后一仰,身下万丈悬崖,星熊吓个半死,忙冲上前往深渊看去,见那山鬼被浓雾托起,身形绿光笼罩,蓦地化开,山鸟嘶啼,磊石滚滚,天降大雨,冲刷过烟尘,视线遮蔽,群山震颤,轰响声久久不绝。

他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大喊:“人界虎视眈眈,疆土动荡难平,还请大人出山,为我妖族讨回一处公道!”

无人应答。

星熊咬牙,沉声说,也为妖主,挣个回身之所。

四方骤静,万籁皆息。星熊跪了许久,跪到膝盖麻痹,两股嗦嗦,才觉微风拂面,空气里淌过一声叹息。

“可以。”

 

红叶立在城门,看城下有条不紊的妖军,沉吟一会,突觉不对。

若真是为了攻城,也——太散漫了。

她玄然转身,直奔旧寝宫殿。

 

红叶的世界里只有哥哥,像山鬼的眼里只有酒吞。

大江山的日子枯燥但并不乏味,虽没有爹娘关怀,兄长倒常来看她。给她拿点新鲜的吃食糕点,给她梳发挽鬓,握着她的手教她认字,又将偷偷睡着的自己塞回被窝,细细地掩好被角。

他唱,叶儿乖,虫儿睡,杼机纺好好花被。星儿眠,月儿醉,许你梦影儿不伤悲。

她甜甜地睡了,梦里一场大火,烧掉了母亲的宫殿,烧死了父亲,燎过虫儿卷过叶,又声势浩大的扑上了夜空。

她一觉醒来,看到晴明守在一旁,轻声说,叶子,跟哥哥走吧。

她问,娘呢?

娘去了。

爹呢?

清明不语。

她似懂非懂,坐起来摸摸兄长皱起的眉间,拭过他的眼角,轻声说,哥,你去哪里,小叶儿就跟去哪里。

他们回了人族,各埋爪牙的势力她辨不出,乌烟瘴气的争斗她看不到,她只觉察哥哥再不常来看她了,月色凉的像寒潭里的水,浸过繁复纹花的被,她缩在里面,冷得瑟瑟发抖。

过了一年,各方权贵慢慢被晴明收拾服帖,他定下新规,喝令人族,于他在位期间,永不朝妖族主动开战。不过半大的少年,在奔波中白了头发,等他终于得空,回身看向妹妹时,女孩早在病痛中枯朽了身子,大夫偷偷答说,怕等不到这年立冬。

人君痛不欲生,红叶倒是心情欢快,她明显感到兄长陪伴她的时候慢慢变长,即使有什么病痛,能和哥哥呆在一起,也是微不足道的。

但她偶尔也会突生怅惘,女孩子多情的心思,总让人捉摸不透。有次她看向窗外,望着望着凝了神,轻声说,哥哥,小叶儿怕是看不到这枫树红叶了呢。

晴明温声道,叶子不要乱讲,哥哥在呢。

她轻轻笑了,少女含情的脸,美得像藏在枝叶间的蜜桃,含羞带怯,她说,哥哥,小叶子若是没了,还望你把我埋在窗前,说不定我托了根,寄在这树上,一低头,还能瞅着你在案前的影儿。

 

几个月后,她在枫树上睁开了眼,秋意绚烂,催熟了漫枝枫红,晴明立在窗前,眉清目俊,身若朗竹,笑着朝她张开了手。

小叶子。

她扑了过去,失声恸哭。晴明揽住她,压下了舌根翻涌而来的血腥味,轻声说,哥哥许了你,让你还能瞧见今年的枫红。

兄妹相环,泣不成语。

 

酒吞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了。自他饮了晴明最后托给他的那壶酒,竟常常时梦时醒,浑浑噩噩,言不由衷。

小妖来报,提醒他今夜人族前来求和,酒吞安排在清宫设宴,遣散下属,看着案前一摞书卷,突然气从心来,甩袖摔了墨盒,那蠢物落下,碰烂了一旁的花瓶,酒吞反应过来,连忙去拦——已经晚了,墨水晕出来,将洞里的几张纸画淹成了黑浆,画上的旧影糊住,酒吞敲了敲脑袋,突然愣了。

茨木……什么模样来着。

席上,歌舞升平,他望着场中的薄面遮纱的舞女,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血脉逆流,酒意蒸上,朦胧中,竟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红叶回到旧寝,用妖力催启机关,两侧书架移开,露出后门,石阶一台台降下,她跳进去,以血逼开石门,里面赫然是一处巨大的阵法,六角倒立,中间一方石棺。

她走上前,看到她的兄长唇角带笑,闭目含丹,好端端的躺在里面,方松了口气。

下一秒,她赫然转身,拔剑而立,厉声道:“什么人!”

无人应答,她冷笑一声,催开法力,灵波碰撞,她面前的空气突然一凝,蛛网状偏偏碎裂,露出一个红角金瞳的妖怪来。

“红叶,”妖怪笑道,“你认不出我的脸,却必然知晓我的名字。”

“吾乃……茨木。”

 

红叶想,这世道终究是不公的。

她战战兢兢,苟延残喘地活了二十载,虽然一身皮筋,溜门串所,闲摸不住,但从未做过大奸大恶之事。更别提她的兄长,君子如玉,慈行仁心,待人宽厚,却因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形萧索里,已日益枯瘦下去,同样命不久矣。

她从枫树里探出来,晴明伏在案前,眼下青黑,嘴唇乌紫,即使是睡着,也气息不匀,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熄灭了。

她轻手轻脚地进去,拿了个毯子,给兄长披上。

晴明却一下醒了,他睁开眼,笑着说,小叶儿真知道疼人,以后一定能嫁个好人家。

红叶摇了摇头,说,不,叶子只跟着哥哥。

晴明笑容一滞,没再说话。

红叶半跪在椅边,把头埋在兄长膝上,轻轻说,哥哥,你是怎么把叶子救回来的?叶子能不能救哥哥呢?

晴明摇头,说,我们的魂脉稀薄,两方合起来才能存活一个,即使这般,也要多亏妖主送的锁魂铃,将你的魂牵在枫树上,三者一齐养着,堪堪供出一个你。

红叶不语,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三者合一,此消彼长,如果最后寄托的那物妖力强大,是不是能补气入体,多添一分生机?

晴明蹙眉,沉声说,没有这回事,你不要乱想,更不要动不该有的心思。

红叶不吭声了。

晴明于心不忍,叹了口气,他枯瘦的手抚过小叶儿的发,轻声说,小叶子,你还小,幼时体弱,我不敢带你乱跑,你还未看过几次朝起夕落,南雁归巢,我只盼你,在这世,能平平安安的,快快乐乐的长大。

红叶说,哥哥,小叶子想让你陪我一起看。

晴明不语,过了半晌,才叹息般说道,哥哥……太累了。

红叶鼻端发酸,眼角生涩,她深呼口气,压抑着,用最平静的声调说,那哥哥教叶子学妖术吧,等叶子变强了,就有能力帮哥哥了。

她抬头看晴明的眼睛,粲然一笑,说,也有能力,保护自己。

晴明弯唇,应了声好。

 

自被红叶困住神志,酒吞浑浑噩噩,朝不保夕,外人看他们的王日日醉在春宵帐里,颓于政务,相继来劝。

红叶烦不胜烦,再看这妖主昏昏沉沉,魂力已被锁了大半,便干脆控了人,一剑砍了说客,趁乱将他掳回皇宫。

 

茨木逼近,他本以为能制住酒吞的女子必然妖力精纯,法术无边,特排了半数精兵在城外接应,没成想交手不过几十回合,已经反手将她擒下,一脚扼住咽喉。

山鬼眯起眼睛,奇道,就你这两下,能挟住妖主?

红叶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与其说红叶迷住了酒吞,不若说他沉在了梦里,不愿醒来。

狐族天生便有魅惑人心,勾动欲念的手段,前任大长老葛叶,更是其中佼佼,她洗念藏魂,将皇子困了五十载,而她的子女,天赋亦不在她之下。

酒吞与茨木阔别六年,朝思暮想,心绪成疾。红叶在酒里藏蛊,又催发妖力,把自己面容易成一面镜子,直直照出酒吞藏在心坎上的人。

茨木,酒吞唤道。

茨木……

他喃喃自语,淌下泪来。

即使红叶图谋已久,也未曾想妖主会如此轻易落入她的陷阱,得手的喜悦让她志得意满,也未等法术巩固,直接将人掳出了大江山。

哪成想,酒吞半路挣开枷锁,心念回溯,竟主动冲撞桎梏,红叶气急败坏,直接催发蛊虫,毒物噬心,酒吞呻吟一声,半跪在地上。

“酒吞!”视线中,红角金瞳的小孩泪眼莹莹,泣问,“酒吞,你不要茨木了吗。”

“你为什么不和我回去?”

“茨木……”妖王心痛如绞,抬手向前抓去,“茨木”闪身避开,往后退去,轻声唤道,“酒吞,你过来寻我,过来寻我啊。”

妖王撑起身子,摇摇欲坠,作势要往前方追来,红叶心头一喜,又配合着做出投怀送抱的姿势,哪成想,下一刻酒吞两指一划,搓出火星,往眉心一点,整个人腾然炸起,烧成一个火球,竟是自发点燃了天火!

“你——”红叶又惊又怒,然而天火在前,万妖退避,她只堪堪往前迈步,就被它引燃了裙摆,火蛇攀腾向上,怎么也甩脱不开,最后只能撕开衣服,弃尾逃生。

酒吞哈哈大笑,烈火灼烧了他的声带,发出嘶哑的,嗤嗤的气声,嘲道,“就你这点小伎俩,还敢骗老子过去。”

他喃喃自语,“茨木……坏小孩儿,从不叫我酒吞。”

他转过身,望向远方的群山,视野被烈焰占据,烧干了他的眼角,他沉沉喘息,天火、蛊虫、引魂妖术,三者一齐钻磨着他的肉体,他踉跄几步,往记忆中的青山挪去。

茨木……

他跪在地上,力竭气尽,弯肩怂背,疼痛难当,他五指展开,伸向半空,大雪降下,扑扑朔朔,迷迷离离,夜色如水,盛一方月影,像一只温柔的,含笑的眼睛。

茨木……

他轰然倒地,余火漫过,再无声息。

 

茨木不怒反笑,屈指成爪,直接拎起棺上的尸体,红叶脸色大变,色厉内荏,咆哮道,你不想知道我在酒吞身上,下了什么东西吗?

“我当然想知道,”茨木勾起嘴角,“但是,红叶,现在是我威胁你,你若老实答了,我还能给你哥,和你,留个全尸,葬在一块儿。”

红叶眸色一狠,又柔柔笑了,她咬破舌尖,呸出一口鲜血,骂道,“茨木,你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别再拙劣地套话了,这法阵见血即动,不可逆转,吸魂入体,你要不想让那酒吞一过来就身首异处,最好别动这尸体。”

茨木脸色大变,怒不可遏,一脚将红叶踢飞出去,力道之大,直接撞碎了她身上的大半骨头。这妖精吐血连连,放声大笑,法阵已相继亮起,六方异动,合而为一,棺里锁魂铃腾然而起,轻轻响动,招魂入体。茨木只觉手里的尸体一动,再低头看时,它已睁开双眼,直勾勾看向红叶!

筋脉尽断的女子骤然一喜,虫子一般往前拱索了几步,又瑟缩回来,在晴明沉沉的目光中悲怯交加,情难自已。

“哥……”她嗫嚅道。

晴明却转过头去,不再看她,拱手对一旁的茨木道:“山间精鬼,吾友酒吞的心上人,久闻盛名,今日一见,果然皎朗如月,不负他一派深情。”

刚还自泣的红叶闻言猛然一滞,恨得瑟瑟发抖,“你就是山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二人都不管她,晴明见茨木面沉如水,狠意难消,不觉轻叹一声,接道,“阁下不必担忧,都是舍妹任性,闯了那么大的祸,这魂体,我自会还给酒吞,红叶,我也会亲自处理。”

茨木脸色稍霁,一旁的红叶泫然痛哭,连声哀嚎,“哥,不要!哥……该死的茨木,该死的山鬼……”她本想慢慢引魂归体,消磨掉酒吞的意识,水到渠成,等哥哥醒来,她再洗去记忆,只造出劫后余生的假象,没成想山鬼横插一手,多年谋划,毁于一旦!

“红叶。”晴明转过脸,刚刚还撒泼耍狠的女子声音猛然一噎,哆哆嗦嗦,无处遁形,她挣扎着用手捂住脸,手臂已烂得像团泥,勉强遮住自己丑陋的样子,“别看我,我不是你的妹妹……我不是……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小叶子。”晴明行过去,半跪下来,把红叶揽进怀里,像多年以前,在秋色笼罩的窗下,轻轻地梳理她的额发。

“没有谁是该死的。”他说,“也没有谁……要为谁偿命。”

只是时候到了,顺水推舟。天命如此,夏虫不可语冰,老树却能养出千轮,他此生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强留住了红叶,留她一人在世间惶惶度日,终是魇成了心魔。

红叶颤颤巍巍,怔忡半晌,重又淌下泪来。

她被茨木踢碎了全身的骨头,又抽血送灵,以身为媒,强转法阵,精气大伤,如今出多进少,意识渐渐模糊。

她最后抬起手,然眼前一片花白,寻不到兄长所在的地方,晴明上前拾住了她的腕子,轻轻贴在脸侧。

她摸到了熟悉的温度,鼻端唇间都是晴明青竹般,淡雅的兰息,她扬起唇角,轻声说。

“我有……怜我……爱我的……娘亲……有……痴情……全付……的……父亲……还有……疼我……宠我……的哥哥……”

“我……曾是……妖族……最受欢喜……的……公主……现在是……人族……最受……敬仰的……国师……”

“红叶……这一生……早该……知足……”

“是的,”晴明怜爱的亲亲妹妹的手指,柔声说,“你带着爱和期许降生,也将带着爱离去。”

红叶嘴唇缓慢的翕动,眼皮渐渐合上,最后说道:

“酒吞……哥哥……对不起……”

至此,芳魂已去,落红成泥。

 

<End>

 

后记:

 

酒吞收拾了行装,把杂事扔给星熊,一只妖偷偷摸摸寻到青山上,往洞口摸去。

一只狸子当空降下,对着他那张帅脸张牙舞爪,四肢乱划,酒吞抱着包裹,故意装成躲闪不得,避无可避的样子,连声叫痛。

他本是苦肉计,没成想闭门不出,拒绝接待的山鬼真的出了洞口,抱起逞凶的狸子搁到地上,呼噜了两把毛,把它哄走了。

“茨木……”

“小孩儿……”

“大宝贝儿~”

茨木冷哼一声,转过身去,酒吞见人态度软化,忙扔了这逼脸,蹭到他肩上,缓声叫:“心肝儿~”

茨木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酒吞打蛇随棍上,连忙讨饶,“都是夫君的错,不该随随便便忘了你,你要杀要剐,随便处置。好宝贝,别生气了可好?”

茨木没有答话,酒吞忙扔下行李,东西也不要了,揽住茨木的腰,推推搡搡往屋里走去,夕阳远照,落了一地方影。远处的狸子挠树抓鸟,山间的枫树染得正红。

岁月静好,万事未休。

 

 

 

 

 

解释几个埋得较深的伏笔:

  1. 葫芦吊坠,茨木用他的角做的,所以酒吞戴在身上,能探知他身边的危险。火灾和红叶的阴谋,都是这么察觉的。
  2. 红叶只知道茨木是酒吞的心上人,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从以前的那个纸团里知道的。
  3. 第六年送来的那瓶酒有毒。
  4. 晴明回人族的原因,一是不管怎样,是他母亲阻了人君的血脉;二,经那一事,他和红叶再无颜面在族中待下去;三,他觉得对不起酒吞,想尽量帮他,而回到国内,掌握权柄,阻止人妖相伤,是最有效的途径。
  5. 红叶到死也不知道她父亲母亲,是为何而去的。她一生。除了国师的身份是自己挣的,哥哥的爱是在的。其他都活在谎言里。

 

最后的杂谈

这文起源于那首山鬼,初时只是灵感爆发,未做修正。真正写的时候,拟出的大纲全是bug,光修正就弄了两天。呕心沥血,想剧情想得夜不能寐,头重脚轻。还好哆嗦着都把想讲的,都写下来了。只是笔力实在不够,想要表达的感情,都未能详述。这方面造成的阅读困扰,万分愧疚。

其实最后雾中对阵,是有一辆小破车的。但是剧情都来不及写,两万多字,战线拖得太长,又担心没人愿意看,实在是有心无力,就草草略过。等真有人想看,我再写。

希望真的有人,能把我这个故事,全数看完。

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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